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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:

这篇文章转发自公号“狐狸罐头”,原题是《“寒门状元之死”:非虚构的无妄之灾》,这里授权有改动。

你有没有发现会有这种时候,大家都在谈论意见很无聊的事,要说有关是非吧也不那么确定,要说涉及正义公义吧更扯不上。但是,不知为什么,就得谈论,不谈不论就像是自外于——一个长长的破折号——时代了。

 

我们几乎是被迫进入一些话题,比如洗稿与否,比如这次的寒门状元之死。之所以说被迫,是因为这些事并不是特别重要,它们原本是一种边缘性的读物,现如今进入了注意力的主场。

 

这篇东西,当然是一种咪蒙式的操作。

 

但就像我们在甘柴劣火那会看到的,当硬伤被挑选出来后,当事方总是不认错,反而援引大义。记得上次是说独创了一种表达文体,这次又说是“非虚构写作”。姑且不论真假,这种自陈标高的辩解方式很有意思,它说明一些职业边界,是被有意识地模糊了,有关标准的问题,在它未能明晰和稳定之前,被一些的职业写手打破。

 

在这些辩解的另一面,其实才更值得去看。

 

也就是说,不要看他们宣称的那些,独创文本也好,非虚构实践也罢,还是要看他们努力掩饰的那些,一些不甚光彩的操作。

 

但是跳脱这些具体的龌龊,可能有些大的背景、一些操作的原理,也就是目前正在流量空间里流行的写作趋势——我称之为流量型洗脑——不一定是当事人意识到的。他们可能并不存在一个详细的洗脑工作流程,但一旦将文本灌入流量空间,就会发生某些奇妙的变化。

 

在时下的社交媒体方式下,在一种更加松散的、更加个人化的阅读状态中,集体无意识反而比旧启蒙时代更强。

 

让你自由,然后你就去拥抱奴役。

 

这种令人不可思议的变化究竟是怎么发生的,咪蒙原理或许提供了一些窥伺的材料。

 

 

 

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状况,在流量空间出现新的刷屏文前,对现实不怎么关心或毫不在意,哪怕是杀童那种反人类的、独特的暴力攻击方式,也见怪不怪。一旦爆款文降临,群体心绪随之动荡,跟风起舞。“寒门状元之死”,一个很古代、很折子戏的名字,重复了它同类的喧哗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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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篇文章本身组合了“寒门”和“状元”的关键词,以“之死”来展现奋斗无着的悲剧性结局。当然,我们知道,阿里巴巴已经辟谣说两年内不可能升到P7,寒门之死成了网络谣言第一部分。这是它从文本与现实碰撞后,产生了硬伤,这是一种反差。

 

或者说,咪蒙团队在操作硬题材上——与实际的社会运作相关的政经文——其实是不擅长的。他们擅长的还是情感类的主题的“硬核”处理,也就是对职场、家庭、情感等软性题材,用心理学、写作学等加以压缩,然后射击出去,击中随时期待被刻奇的受众标靶。

 

刻奇是一个洋为中用的概念,体现了人类共有的感情弱点。刻奇是围绕“感动”运行的情绪反应,它本身也是蛮复杂的。但在批判思维下,刻奇心态被认为是一种不设防的、负面的心理机制。制造刻奇心态,引发共鸣,不是咪蒙一个人在用,“中国一点都不能少”,也在用。

 

放在咪蒙团队的进化历程上,虚构和处理寒门状元之死这样的主题,困难的不是制造戏剧化,而是怎样让它在现实情境里“站稳”,像把一具埃及木乃伊安放在上海外滩,不仅不让人觉察是假,还要产生情感上的代入。从这次翻车事件看,咪蒙可能还需要老道的审读员。

 

很多人对寒门状元之死唏嘘感动,是因为它集中了某些柔柔软的东西。这些东西可能来自于自身奋斗的理解与同情,来自于职场现实的挫折与愤怒——也就是说,咪蒙只是往社会心态里扔了一个石子,剩下的都是受众的“加戏”。人民太需要宣泄了,咪蒙提供了一些途径。

 

咪蒙的公号订阅量大,基本盘壮大的好处是明显的:一直在短时间内形成传播的声势,除了原有用户,还会在阅读潮里卷走中间立场的、边缘的读者。另外的好处是,即使遇到生编硬造的硬伤,也可以被各种理由搪塞,从而将质疑屏蔽在咪蒙阵营之外。

 

2

寒门之死的反转,一个来自于它希望造成精细的描写,但因为笔力不够,只能徜徉在网文的标准之下,这就会让情节无法衔接,漏出马脚。白纸黑字、类似特稿一样的咪蒙工作室文章,事实勘误就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。但在流量考核下,估计都不算事。

 

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,在现有的流量空间里,反转文也会得到大量传播。受众的心态似乎更宽容——或者说更迷茫——他们也愿意转发多种声音,至少在朋友圈的人际压力下,更愿意做这种周全的处理,以便让自身的真实立场不被暴露。长此以往,价值观必定受损。

 

对咪蒙的立场,是批判还是同情之理解,一下子成了支撑反转舆论的两大立场。批判是容易的,同情之理解是困难的,因为还有更大的背景需要处理。那就是,咪蒙现象是如何成为可能的?“咪蒙”究竟是谁?代表了什么?只有梳理清楚这些,议论才有根基。

 

批判咪蒙十恶不赦,是一个清楚的选项。寒门之死以虚构编造之名,顶着特稿报道的名义,甚至连“本片虚构,如有雷同,纯属巧合”的口号都不声明,甚至也没说所有材料都来自于公开的可信媒体。它凭空制造了一个故事,却当作真相去贩卖,这是批判她的正当理据。

 

问题是,咪蒙究竟伤害了谁?你看,寒门状元之死不是感动了一大帮人吗,感动能有错吗?感动能算是伤害吗?严肃来说,当然是。因为这些感动的前提,是信了咪蒙,将虚构作为现实。这是一种欺骗,收获的也是利益。但这种伤害的程度,属于严重吗?

 

还有一种批判的角度,是批判被感动浸泡的受众。这种批判角度稍微复杂一点,它很容易被看作是“责任共担”式的立论,而“将所有人视作敌人”“DISS大众”被认为是不讨巧的做法,也是不明智的。在启蒙时代,大众是碰不得的,直接指出“大众”是傻逼,得有胆。

 

一个更大的问题在于,所有这些批判立场,在流量空间里都会被判定动机不纯,是为了蹭咪蒙的流量。所以,对于被批判的咪蒙用户,他们为了找补被欺骗的愚蠢,一定会理直气壮地指责批判者的动机。而如果批判者难以立论,更会让这种反批判归位到原有的刻奇心态中。

 

所以,从技术层面,掌握咪蒙原理的第一堂课,是洞察刻奇心态的运作,它怎样让用户无障碍地陷入感动的氛围。一旦咪蒙文本处理出错,让用户出丑,又如何提供反批判的武器,让用户继续沉浸在刻奇中不可自拔。咪蒙式的刻奇制造了一个循环的圈套,是一个心态闭环。

 

3

刚才提到流量空间这个概念,再多说几句。如果存在一个足以形容信息状态的俄罗斯套娃,那迄今为止,流量空间是最外面那个套娃,它里面是舆论场,而舆论场那层套娃包着的是新闻。仅仅谈论舆论是不够的,现在要面对“流量空间”的更大圈层。

 

舆论场是对新闻的收缴与改编,新闻自此成为舆论来源的一部分,新闻等同于舆论的纸媒时代在社交媒体时代崩解了。舆论场的时代,根据体制内外有两种舆论场的提法,在自媒体盛行的今天也失去解释力。流量空间覆盖了舆论场,这是我们需要面对的信息新格局。

 

面对不同的“套娃”,用户构成、获得关注度的方式、制造舆论事件都是完全不同的。在流量空间下,它所对应的移动互联网时代,流量不均匀分布,报纸、手机、门户、朋友圈、公号、机构媒体、自媒体各有占据,但这些多类别的流量,被贴上了不同的标签。

 

这是什么意思呢?很简单,流量面前人人平等,但人们认为有一些流量比另外一些流量更有价值,更值得去追求。咪蒙的流量就是被这么认定的,那些因为几个爆款而被关注自媒体作者也是被这么认为的。这些流量被认为是舆论的希望,是流量空间里的新贵。

 

对新流量的追捧与追求,反过来塑造了人们的内容观念。在我们这个价值观停止迭代的冰河时期,这种不求价值观的坚守,而去博取新流量的做法,它一个最关键的魅力,是让人们获得“我在行动”的错觉。这种感觉既可以获取利益,还能跟上趋势,所以特别有吸引力。

 

对标流量空间的新流量,写字个体户、商业公司以及体制都会有各种心思。这些心思因为化作了日常化的参与,所以让新流量更加瞩目,流量空间里的竞争也会更加激烈。咪蒙作为新流量的IP,合乎时宜地借势于此。但对新流量的争取,是以明确“天花板”为准的,它被设限了。

 

这就会牵扯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,在整个流量空间里,什么主题被鼓励,什么主题被限定,什么主题被禁止。这种限定不是陡然加诸流量空间的,而是逐渐覆盖的。所以,我们如果一开始就无意识,那现在只能更加无意识地随波逐流。流量空间是被精心塑造的空间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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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单来说,在我们日夜沉浸其中,并成为我们思想、生活、性格、视野的流量空间中,刻奇是被鼓励的,反思是被限定的,真相是被禁止的。经过日常规训,这个空间的主题构成大致是成型且稳定的。对于咪蒙们来说,如何无害而富有效率地收割,就成了不二之选。

 

只是,在收割这一个目的下,就聚集了各式各样的刀法。对此,常见的是“实事求是”,是跟随趋势,掐头去尾、为我所用的事实判断也就更加流行,直道而行的价值判断反而是畏首畏尾。过去那种启蒙事件、重大公共议题确实也有,但遭到反复清场,释放的信号很清晰,只看你怎么选。

 

咪蒙做出了选择。他们做出了一个基础较大的无害化、勿挑衅的流量地带,以创造日常的饱满情绪加以缠绕与留存——婚姻死于无话而不是无性,之类——通俗一点说,咪蒙对粉丝的态度是直接有力的,亦即:用刻奇去盘他/她。经过反复摩挲,这些受众变得油光蹭亮。

 

还有一种观点,跳出了寒门状元之死的具体争论,对这种琐碎的空间冲突不以为然,认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争论是一地鸡毛式的无谓争端,是严肃主题整体退却后的“垃圾时间”。这是典型的旁观者思维,与流量空间里的奋斗者无法对话和交流的,是旧启蒙与新流量的隔阂。

 

但这些发人深省的激愤之语,都是值得听的。与此同时,我们可能还要探究的问题是,在这么个阶段,往大处说,在这么个时代下,公权退出了“批判的武器”的射程,个人化的冲突在数量上占优,而且无可避免,如何确定新的批评体系,来处理人际的纷争呢?

 

换句话说,在人们选择性无视、日常化怯懦的生存境况下,怎么圆润地处理“选择性麻木与选择性敏感”的生存主题呢?说来这是令人既齿冷又笑话的事,古今中外,除非乱世,在人际矛盾之上都有合法的决断,而我们似乎是太有了,又似乎是没有的。

 

所以,我们看到,过去充任批判对象的政府部门、颟顸官员,正在变成可能就是可怜又可恶的小民百姓。在这些时候,批判是叫人犹豫的,按照启蒙时代的主题清单,就不该置喙。但现在不同,要说,要批判。问题是,怎样批判才是合适?是不是怎样调试批判火力都不合适?

 

咪蒙选择的是,乃至于说我们很多评论写作都是,在议题上进一步软化,题材和角度择定时对私不对公,从过去的讲公义,变成了今天的讲道理。这是咪蒙原理的进阶课程,当然仍有机构媒体在坚持为公义出头、发声,但咪蒙们选择了另外的捷径,流量的直通车。

 

在这种情况下,咪蒙与其粉丝成了一体两面的同构之物种。粉丝想看什么,咪蒙就如法炮制。然后,咪蒙还说,“虽然我们没见过,但是我懂你”,这样的唱喏就挂在公号大门上,像是山门迎接香客的牌匾。但粉丝的盲区在于,认为是咪蒙代言了他们,而不是他们创造了“咪蒙”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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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存在这一个无远弗届的巨大悖论,那就是眼下的流量空间,既是我们不得不与之共处的现实,也在极大程度上偷走了我们的现实感。据我所知,流量空间中有许多人在努力,捍卫那些恒定且珍贵的价值,但也不得不与一个残缺的空间并行,与势利的用户争夺必需的传播量。

 

在流量空间下,一个十分值得重视的问题,就是作者与读者的关系。相较于启蒙时代,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按照价值来联系的作者与读者关系,在维护起来的时候需要十分的力气与定心。因为这种关系的本质,是锻造更有价值感、独立人格的个人,是解放他们,而不是俘虏他们。

 

但在咪蒙的操作中,展示了一种非常陈旧的、借助社交媒体又被唤醒、复活了的受众观。那就是传播学上,臭名昭著的魔弹论。它将人作为被动的、随时可以改变的、按需改造的标靶,只要投其所好或者日复一日地轰击,就会变成魔弹论者“一个想要的人”。

 

希特勒曾经是魔弹论的重度用户,美国最新一次总统大选的时候,社交媒体空间出现过,而在我们的社媒中,这种名声欠佳的传播学陈旧原理,似乎也找到了它中国化的最好途径。当然,我们还有其他的传播学解释,可魔弹论、标靶论定律更直接,更触及要害。

 

这是一个媒体素养紧缺的环境,但媒体素养的养成无可能在一个恶劣的媒体环境中普遍实现,所以这又是一个挑战,一个生存的困境。识别哪一个是维护你价值的,哪一个是颠倒你价值的,谁在用什么话卸除你的智商和判断,谁又在捍卫你的尊严,眼花缭乱,不了解信息系统运转,很可能执迷不悔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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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价值观、媒体素养、知人论世这三重防护罩被攻破之后,咪蒙的情感攻击力会就长驱直入。有人看着寒门状元之死流泪,这就是典型的症状。我们不以为病灶的,实际上在驱使我们接近刻奇,拥抱这种情绪上的大保健。这时候,倡导写手的修养,约等于2008年在广州火车站喊“不要挤”。

 

对咪蒙来说,即使刻奇原理仍在发挥效力,但从这次事件看,她的脆弱也是相当显著。这种脆弱体现在许多关键方面,大概来说:一是即使以虚构之术处理现实中的硬题材,也会面临失实造谣的风险。二是流量的固化,将可能令其失去被庇护的价值。三是其读者群体,面临低俗化标签化污名化

 

阿里巴巴的辟谣,涉及到很小的方面,却构成了咪蒙畅销文的根本硬伤,这种硬伤因为是阿里巴巴提出来的,所以又更加让人印象深刻。如果咪蒙不能持续地以情绪文本感动用户,就很有风险。令读者无法获得确切的现实感,让他们维持在虚拟现实中,对咪蒙原理很重要。

 

咪蒙的群众基础建立在公号平台上,而公号平台又需要对某些更高的要求负责。咪蒙看起来是安全的,颁发数字版的早期《读者》《知音》,但这种读者群对红色流量也是不感冒的,这让理论上收缴流量、建设社会主义的庇护意图面临困扰。让受众沉溺于情绪,并不总是安全。

 

经过几次反转,尽管有基本盘在护驾,但咪蒙读者也开始走向了被社会观点标签化、污名化的进程。不管什么时代,人们都在用一个人的读物来判断他们的品味和价值,咪蒙的用户也会面临这一衡量标准。特别在这次“为虚假而落泪”的折腾后,想必会刻下更不光彩的烙印。

 

“粉丝”的反复无常是有目共睹的,一旦用户无法与内容输出者建立紧密的价值关系,背叛也是迟早发生。在那篇《别怪咪蒙狡猾,她治不了你们的病》中,作者提及可以导致咪蒙立即脆弱的因素,包括非网红化的质朴面容,自我奋斗的情绪魔法师,公开露脸约等于自绝于粉丝的“酷刑”。

 

流量不等于舆论。但寒门状元之死的流量,却反转为抨击咪蒙团队的舆论事件。勉强操持社会硬题材,让咪蒙团队意外收获“新闻游侠”的怪异标签。但因为自媒体团队的先天不足,“新闻游侠”一战让咪蒙遭遇不能承受之重,社会风评走低,清除新累积的负担需要时间和代价。

 

看戏要看全本。“才华有限青年”代表咪蒙团队发表了回应文,又是“回应一切”的文风,死不认错的调性,在洗稿风波中似曾相识。他们自我定性为“非虚构写作”——主要是对铁粉有个交代,外界信不信不是重点。这番说辞,充分显示非虚构在中国的窘境,也是它被魔鬼步伐摩擦出的新篇章。

 

2019/1/30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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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志标

宋志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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