总有机会，讲出陈旧的话-宋志标的财新博客-财新网

媒体业者在大陆记者节这天，一直有“必须说点什么”的压力。这种压力来自于要想外界解释自己，对内也争取一点共识，大概就是以结同心的意思。它也是一种在场证明，作为强烈起伏的“不在场”焦虑，媒体中人算是受够了，想以呐喊释放一下。

一年年这么过下来，驱使记者节表达的基本情感，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坠落，整体上是往下，本着非乐观去。非乐观，不等于悲观，就是非乐观，很有一点超越非此即彼的感觉。而后，所带动的围观者情绪，也是杂七八落，让人不得不注意“节”作为否定后缀的现实感。

从抢发节日社论，到观望下再发，如今再到终于不跟了，显现的是内里对行业、对自身、对未来的态度。不全是激荡的，反而见出平静与冷淡的好来。克制，克制，是因为对“我们”的处境，究其了解而言，很难再继续对自己说：我们和你们不一样。

记者节的社论，一个基本的写法是围绕记者的角色、媒体的定位展开。记录者，传播者，书写者……总之是自以为义的写法。不是说这种写法不好，只是它需要东瞧瞧西瞧瞧，不好一以贯之，以为一切都没变，这种不是镇定，多少带有自欺与欺人的意味。

一个人总要清楚“我是谁”，才能接下里陈述“角色担当”，然后继续陈述“意义与价值”。这是一个流水席样的因果关系。这些年来，记者陈述角色担当的多——几乎是不变的——但对“我是谁”“我成了谁”，不够诚实，这让“意义”那块膨胀掉了。

在记录者、真相探索者尚且可以成立的年代，记者面临的、手下处理的以及影响指向，都与现在截然不同。整体上看，那个年代的记者处于力量关系的某个中心位置，在与目前很不一样的环境下，记者对自身的角色定位，充满理想主义的遐想。

在现在这个年代，我们必须给予肯定、无法超脱、也不必幼稚地以为能摆脱的年代中，记者扮演的角色、能起到的作用有颠覆性的改变。简单来说，从杂乱的时代现场中的一员，成为秩序分明格局下的小角色，记者的名头还在，但记者的地位不复过往。

如果在这种情况下，仍然坚持鼓劲导向，想要继续为记者和行业打气，理应从这种变化了的地位出发，给出角色之变的详情与可能，而不是仍像过去那样重复老调。记者总有机会，认出新的敌人。但文字出来后，人们听到的、看到的还是陈旧的话语。

这些那些陈旧的话，我理解，兴许可以在艰难中给予暖意。也不好反驳，温暖毕竟是刚需。只是，无论是文字匠人，还是与时俱进，完全重复传媒近古时代的话，总显得现在的业者不够认真、足够敷衍了事似的。如果记者的角色真像说的那么重要，可否从这里开始变变？

事实上，普利策描绘的惊涛之中大船瞭望者的角色，在多年前就告别了这块大陆。我们先是失去了普利策描绘的角色任务，而后很自然地，在逻辑上与实际上，再失去斯蒂芬斯那种揭丑者的职业能力。在精神气质与媒体作为上，这是一个全面断链的时代。

无法靠单篇评论，一个要在节日里表现特殊价值的时候，讲出所有的内情。但至少，在那些自诩“一切都好”的篇章背后，理应让人察觉一些，然后带着这些残缺的精神碎片，给出一两点真实的描绘。如果继续夸口可以给出真相，别忘了我们恰是这真相的一部分。

在新闻还是新闻，白纸黑字清晰可辨的年代，记者雄心万丈，所作所为是要指出前往的方向，并且竭力为之一辩。这种远眺机会，于今不再适用，现在的重点是看清楚社会新闻中的“社会”情态，也帮助其他人理解所处的时代，真相是生民的真相。

并不是所有受众都理解这个变化，尤其是那些由讲述者变为听众的一些人，怀着对旧时代的留念，轻慢“在人间”这个媒体业正在做、也可以做得好的大议题。抱怨就产生，今不如昔就流行，旧感慨之间满是新责备，看不到青年记者的优势，沉溺在旧标准中不可自拔。

记者节习惯性的旧话语，无疑会加重上述优越感中的偏执，所以，如果有书写的必要，试图在带着否定后缀的一天声张什么，只有不介意表达恐惧，才能让希望与斗争看起来可信。不顾现实的赞美，不仅掩饰不了深深的不安，还让人觉得咎由自取。

我们是真相的一部分，这也必然意味着我们是无力的一部分，是缺乏追求的一部分，是逐渐丧失的视野的一部分，是自由精神枯萎的一部分，也是道德弱点的一部分。只有这样，我们才能说自己“在场”，并在记录人民的处境时有勇气说“我们一刻也不能分割”。

记者节，隶属于可以无所顾忌抛出大词的一天，但每个大词都该被重新审视，这是记者诚恳看待自身处境、进而与角色、他人、社会建立恰当联系的机会。挖掘自己真正思考和感受的东西，比“调查记者还剩多少，还在不在”等成见重要得多。

与过去时代一致的是，仍然只有少量的当代记者在尝试写一流的作品，它们不一定是国际级的，但可以是行业级的。我们当然要回看过去，只是要在历史的说教中认识到，即使在今天，快速变化的传媒业仍未丧失其重要性，记者仍未抵达新闻业能够给予的终点。

题图当代水墨，作者新浪微博：@秃头倔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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