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特稿写作的主要堡垒《人物》新近放出一篇长文章,《外卖骑手,困在系统里》,连续引发两波反响。第一波以读后感触发同情心居多,共情于外卖骑手的工作处境,感叹他们受制于平台的命运悲歌。本以为会有更深层的反思,为抗争理出一点线索来,终究是没有。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,那就是悲惨仅仅是悲惨本身,不能预示太多。

 

饿了么公司在这篇文章流传的时候,似乎产生了一种“必须做点什么”的冲动,释放出一纸公关短文。首先列举出“系统是死的”这个前提,然后对消费者提出要求,将增加“我愿意多等5分钟/10分钟”选项。就此按下了人物篇第二波反响的按钮:先是被赞公关行动迅速,而后不幸被饱和式批评覆盖。饿了么成了箭靶,招来箭雨。

 

外卖骑手与平台的关系不全是消极,它随着市场景气指数流变不居。在好做的时候,他们被包裹上一层光环,收入稳定,爱拼就会赢。与快递员等物流业者一起,渲染着工人阶级在新时代的光彩形象,成为劳工叙事的新材料和新框架。而在光景变差时,又成为社会发泄不满的载体,仿佛每个人都从骑手的水晶球上看见了自己的黯淡命运。

 

饿了么作为平台的一份子,计较其公关水准的高低似乎也意思不大。一来,共情式公关手法诉诸于目标对象的情感唤醒,它看见了人物篇在读者群引发的感动与悲情,想要趁热打铁,有所主张,公关惯性使然而已。二来人物那篇稿子隐含的问题,无论是读者本身还是饿了么,都没有聚焦,甚至稿子本身都没有有效触及。

 

这就归结到一个核心的问题:究竟什么是“系统”?许多继起的讨论,将系统归结为社会学教材的定义,一种社会生态,不能说错,但总觉得流于常规,令讨论沉沦到旧的范围里。饿了么那句“系统是死的,人是活的”,就是这种陈词滥调的体现。饿了么这么讲,感觉是在转移焦点,因为算法才是问题的核心,它似乎不想人们过度关注于此。

 

只有将算法定义为狭义上的系统,才能保证讨论不偏离问题的轨道,或者说,只有算法才能让我们看到轨道的真正的样子是什么。算法及其强烈依赖的用户基本信息、行为模式等数据库,不止于外卖骑手的平台,也包括杭州、苏州在某种欲望支配下蠢蠢欲动的健康码升级计划。系统就是算法驱动下的数据统治模式。

 

系统就是我们被数据化、被非人化的未来。这不是哪位先知的预言,它现在,正被殚精竭虑地创造出来。尽管其进度不算快,不符合系统之上那些人的预期,但这就像铺路石一样,扎扎实实地通向未来之境。而一些突发事件不是延缓而是加速了这个进程,因为危机事件前所未有地强化了算法意识,巨量扩大攫取新数据的规模。

 

阅读外卖骑手那篇文章,如果只是用旁观者心态去读,将自身摘出来,以为自己并不在那个系统中,以莫名其妙的道德感,居高临下地看骑手们的在时间与空间中的挣扎,这必定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阅读状态。因为你不止是外卖平台用户,囊括在它的算法系统中,你同时也处于更大的非商用数据库,像休眠的人按需被激活。

 

从算法系统的角度讨论人的处境,正在获得越来越多样的基础资料的支撑。张一鸣“算法没有价值观”的说法,是在听众尚且懵懂的时候,公开挑明了这个问题。在此之前,算法系统的讨论是官僚式的(如政府部门内部打通信息共享),自由主义式的(算法要有人性光辉)。即使张一鸣调整了语气,但算法的冷酷特点越来越强,而不是相反。

 

科技界的精英早已在心理上完成了对算法统治的道德重建。李彦宏说,中国人愿意用隐私换取便利性。这是在商言商的柔和话术,是为算法对人类无休无止的信息需求制造大众能接受的借口。事实上,他只是短暂地冒犯了大众,当算法浪潮席卷国民生活时,人们反而认为李彦宏讲出了真话,科技巨头垄断话语优势可见一斑。

 

算法在商用领域内开疆拓土,你的姓名、电话、家庭住址、联系人都是最最底层的数据,你的消费习惯、喜好、浏览的优先顺序、甚至你刚想到的东西,都被收入算法系统。即使商用算法无法完全掌握你的情绪变化,但在算法坚持不懈的观察下,将你的喜怒哀乐换成程序表达,应该也不是无法实现的梦。

 

商业算法为系统搜集数据,注入人类信息的“燃料”,尚且有所遮掩,但在行政算法那一势力范围,情况完全不同。人们几乎是被强制性地交出个人信息,因为只有这样,才能被允许做相应的事。行政掌控下的算法系统,也采取看似柔和的方式,比如苏州文明码的设计,将公共品的供给作为诱饵,来为分级制治理充实基础数据库。

 

算法数据库得以历史性地扩容,这一现象发生在延续至今的疫情防控动员之中。小到一个区,大到各个量级的城市、几乎所有行政区域,都以相当激进的方式无所顾忌地搜集居民信息。这些信息不只是基本信息,更是人际关系网络的信息汇编——看得出来,行政力量掌握的算法系统正在努力吸收、消化这些信息,苏州文明码可视为后疫情时代制式利用的算法代表。

 

现有的算法系统深知它有弱点,那就是人们变相地用电话号码为自己标记了在人间的编号。无法离开的手机成为算法系统安插在每个人身上的感应器和触发器,搜集人的行为,预测人的行动。算法系统不断地提供最新手机,其实是增强算法系统与人的黏性。没手机无法扫码、无法坐公交等设置,则是对无意中脱离算法系统之人的惩罚。

 

从这个角度看,5G基站以狂热的政策推动在全国范围内建设,是算法系统孜孜以求的基础设施的升级战略。尽管现在的基站要定时关闭,以节省电费,但基站休而不废,已经很能说明问题。将来或许有某种措施出现,以强制或诱导,为强行运转这些基站创造充沛的资源。由此看来,某为的战略地位及其挫折意味什么,是不难想象的。

 

就像我们已经在外卖骑手一文中看到的那样,在算法系统中,人不会被当作人,你是什么文凭不重要,你有什么喜好不重要,重要的是让你成为符合算法期待的那个人,接受它的游戏规则。苏州文明码的创举则是,它会为你做决定,为每个人做决定,决定你处在什么社会阶层。也就是说,重点不在于你是谁,而是让你成为谁。

 

人们应该意识到,时时刻刻,我们都处在算法的商用与政治利用高速运转的系统中。在它们之上,有没有一个更高级别、至高权限的算法系统存在,以研习、熟悉及统领所有人的行为模式,像《西部世界》中的塞波安,一个神一样的存在?如果真的这样,谁会是反抗算法,将人类从系统中解放出来的德洛丽丝?一个真问题是,诺兰的西部世界离我们还有多远?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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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志标

宋志标

72篇文章 3年前更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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