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灏的《人间情书》是易读且费解的。
易读的原因在于,他的诗作是调动意象的写作,天空就是天空,夜莺就是夜莺。即使复杂一些的,比如隐约描写情欲的部分,也能从词语中猜测出来。
这些是他不加掩饰的,也是他诗歌的内容。
费解的部分,在于它们仅仅是诗歌,不是小说,不是散文,甚或不是信件(对他妻子花儿也许是),总之是对实在的超越,是处境的隐喻,是看山不见山的那种。从另外一面说,这也是沈灏的用意,或者他自行建筑的隐形的工事,好让他不必“在那里”,像是生活在别处,所以费解之外,也不难理解。
作者最终拥有的,在2018年10月21日之前,是画地为牢的星辰与大海。在那里,他变回自己,成为另外一个人。
在这段不得不踏上的旅程里,369首诗作是他的氧气面罩,是伸向天空的芦苇。引用很俗套的话说,这就是诗歌的疗愈作用。
人生的某个时候,可能因为一个逻辑上贸然打进来的电话,你的生活就会猝然改变——准确地说,你是知道这个改变的,在心里料想过千百遍,但在没有发生之前,你都抱着一丝侥幸,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纸张,悄然与轰然的时代并行。
沈灏的诗作是他应对猝然降临的新世界的方式。而平均每三天一首的写诗,竟也成为他被限定后的生活方式。重要的也许不是诗歌的成色,而是他写诗的这个举动更有启发意义。就像一个人在风暴中的经历,水滴反而不那么要紧。
在失去自由之后,如何重获自由,总是困扰着人。谁也无法取代谁的生活,就像谁也无法真正理解这些诗作的创作心理,但是,它们铺陈在一起所组成的道路,以虚拟且真实的感怀,冲破了有形壁垒。
到了沈灏可以在诗中讲述“蜂蜜”的滋味,得见“白鹭”的全貌,并将“雷电”引入那只伸出的右手,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。
他不再是被监禁的人,他拥有了一个人画地为牢的自由。
这样意味着,那白色的墙壁上可以有蓝色与黑色的交替呈现,繁茂的枝叶间可以有蛇按需出没,在时间的虚空中,诗歌演化出金钟罩一样的透明无物。
这就是静止之外的活动,限定之中的抗拒,压住之后的腾挪。
这时候,被删减殆尽的景物,以少见多。我想看到,一个人在那种状态下如何看待天空,一个人如何看待墙壁,一个人如何想象外面,一个人如何在尽可能稀少的世界中不被枯竭而死。等等等等,都可以看到。
他在那里的日常,以可以想见的枯燥吸引着感兴趣的人。但一般都会是欲说还休——如此,最便捷的方法,当是浏览诗集的标题,它们可以提供一些旋律样的信息:在空间停止扩张之后,思维开始焕发出惊人的弹性。
“当我醒来时,一定是这世界的一部分”。
沈灏诗集中百分之九十九的诗作是写给外面的妻子,只有少数写给他自己。前者对他、对她、他们肯定最有意义。画地为牢的勇气,或者维持永不枯竭的自我,一个女人比全世界的分量都重。
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。
不过,对本不相干的读者来说,后者或许更迷人,对少数读者更有意义。在《黎明我跟月亮一起降落》中,你会理解这份重要性。
那就是,一个被众所周知的力量拆散的人如何凭借诗歌重获完整。或者说,一个势必经历崩溃的人,如何避免成为马尔克斯笔下那枯枝败叶一样的碎片。一些人是不屑沈灏诗作的,即使最刻薄的他们,也愿意承认诗歌作为美好事物之一,给予沈灏的攀援价值,远远大过诗歌本身。如果一个人可以仅凭内心对美的拥抱就能看到天空之城,一个人单单以日夜写下的美感就不失心,那他所有的文字都是值得一再夸耀的。
在荒芜的地方,拥抱审美的灵魂可以自行配制解药——这句话很像是鸡汤的一份例牌,拿它来评判别人时,或许是;可万一有一天不得不靠它来自我养活时,也许就不是了。所以,重要的不是诗歌,而是可以自我维持的美,那闪烁在刃上的、“想象中的山河”,为我所用的一切神游之物。
从《阳光打在你脸上》的撰稿人,到《人间情书》的作者,沈灏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波涛,外人不得而知,也可能永远沉在“湖底”。但诗集至少掀起了陌生场景的一角,那是世界的尽头,是黑夜与白天失去重量的所在,一个人如何将词语武装起来,幻化为不自由的自由、在悬崖上挂起瀑布。
沉稳如他,也在最后的日子里喜欲狂,许下六个夜晚的美梦,然后在白天连续记录下来。只有在这个时候,沈灏才像是被唤醒,准备着,认同“呼吸”是“我最后的武器”,自我期许是“一朵火焰”。
漫卷诗书,沈灏在千余个日子剩余的六日诗作里,看见了透明,看见眼睛与眼泪的相认,像停靠码头时轮渡旋出的栈桥,过去随着诗作抛弃在它合适的地方。这个人有资格低吟,“死亡也只是一次奇迹”。
真是如此。但愿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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